勇闯十层大山的军人

开栏的话

一位作家说:“正由于我抱着与你相见的希望,我才认为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祖国万里边关,历来都是最吸引军事记者目光的地方。

探营边关的路上,他们用脚力艰辛跋涉,用眼力见微知著,用脑力去粗取精,然后用他们的心和情,诉诸笔端,用笔力去写恒久不变的坚守,写不期而遇的温暖,写生生不息的希望,写代代传承的精神。

尽人皆知,边关路难行。探营新时代边关,军事记者更知道,抵达是他们的使命,记录新时代故事、新边关风貌,写出有温度、接地气、动人心的报道,便是抵达的意义。

今天起,《中国边关》专版邀请军事记者探营新时代边关,敬请广大战友垂注。

夜色如墨,云南边境亚热带雨林里,鸟鸣声此起彼伏,响亮,婉转,或近或远。树下昆虫的应答,就像合唱里的低声部。

站在南部战区陆军某旅一连营区,记者渴望成为山岳丛林的一部分,去聆听、去感受边防军人胸中涌动的豪迈。

此刻从半山俯瞰,这营院中的灯光是微小的,却也是最亮的。伫立山中,努力从暗夜之中辨认各种情况,在上尉连长苟翔和他的战友眼里早已是一种习惯。

再难再险的路,都得一步一步闯过去

“习惯就好。”苟翔的脸上,笑容干净、清澈。

2014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怀揣着梦想从军校毕业,苟翔背着行囊奔赴云南,走向群山起伏的边防一线。从都市到边疆,他没有茫然无措。他的心里,有一件事确定无疑——军人肩上有使命,无论坚守在祖国的哪一片土地上。

3年后,苟翔从排长直接晋升为正连职指导员。一纸命令,他再次背起行囊,走向这个距旅机关最偏远的连队。又过了一年,他换岗,成为了连长。

2018年5月17日,苟翔心里一个重要的日子。

那是他第一次带战士赴边防点位巡逻。正值雨季,清晨,他带队全副武装出发,急行军40多公里抵达山脚下的河边。

那是一条宽10多米的河,河流急促、汹涌、浑浊,他与老兵高绪勇蹒跚着蹚过齐腰深的河水,再让战友牵着他们手中的绳子一个拽着一个过河。

过了这条河就是十层大山,0号界碑就在那座山顶。苟翔告诉记者:“十层大山,并不是一座山有10个层级。而是一条巡逻路,从起点到0号界碑,官兵们途中要翻越10座峰峦叠嶂的高山。”

“起点,看似最简单,实则很关键。”苟翔走在了最前面,动作沉稳干练。

抵达第一层大山山脚下,已是中午时分,官兵通常在这里歇歇脚,就着榨菜、火腿肠、鸡蛋,吃点单兵自热食品;山里毒虫多,他们把裤脚和作战靴扎紧实,再抹上一层细盐,在作训服外喷洒防虫药水……做好充足准备后,他们开始跋涉蚂蟥谷。

荆棘密布,泥泞湿滑,战士们在几天前留下的巡逻足迹,早被一场大雨冲得干干净净。这段路程长约数百米,沿途长满茅草、灌木和苔藓,官兵们提醒记者:“跟上队伍,小心脚下。”

那些蚂蟥挂在树枝上,细而短,形似蚯蚓幼虫,嗅觉极其灵敏。官兵步履不能停,只要停下来,瞬间就有蚂蟥落到作战靴、作训服和钢盔上。

“只要有一点缝隙,它们就能钻进去,防不胜防。”高绪勇拉起裤腿,他的腿上满是疤痕……

过了蚂蟥谷,山里瘴气重了,漫天毒蚊,被其叮咬,痛痒难耐。

“蚂蟥、毒蚊都不算啥,我们最怕的是迷路。”林木遮天,丛林中能见度低,许多地貌和植被都“长成一个模子”,走到哪儿都跟刚来过一样,让人难以辨别方向……

已是傍晚,不知不觉官兵已走到第六层大山。雨歇了,气温降下来,雾也薄了,植物叶片上的流水滴落在低一层的叶片上,一滴接着一滴,山谷中响起左一声“啪”、右一声“咚”的节奏。

天完全黑下来,官兵抓紧时间宿营。苟翔解开绑腿,发现两只蚂蟥已然吸饱了血,像两个“紫葡萄”一般从裤腿滚落,腿上的伤口血流不止。他用纸巾轻轻拭去血水,笑着说:“这些小东西真狡猾。”

阳光和雨雾交替而来,官兵们却不愿将背囊里的雨衣穿到身上。他们说,雨衣是宿营时垫在身下的防水垫,还可以防蛇虫。不用担心官兵们睡不好,他们太累了——随便吃点干粮,拥着疲倦睡去,他们很快都进入了梦乡。

天亮了,官兵们“起床”。这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他们将生活垃圾放进背囊,裹上厚衣物,向着下一个目标——断魂崖,进发。

面对瀑布下的深潭,官兵们又要下水。大山深处,潭水冰冷,蹚过去却是唯一的选择。等大家一个个跳下去,刚刚干爽的作训服,瞬间又湿透了。

断魂崖山高坡陡,悬崖一侧是深谷,岩石湿滑,官兵站稳都难,更别提行军了。乔木下都是荆棘,叶片锋利,摔倒就会被其割伤。这条路,历来人迹罕至,但对于边防军人来说,再难再险的路,都得一步一步闯过去。边境线上每一个点位和界碑,他们必须一个不落地走到。

崖壁陡直,苟翔先手脚并用地攀上去,将绳子一头拴在树上,一头扔到崖底,官兵们再牵着绳子一个个往上攀。高绪勇双手比画着攀爬的姿势笑着说:“走一趟巡逻路,练的不仅是体能,更有胆量。”

今天我们不能迟到,不能给中国军人丢脸

过了第九层大山,下一站便是第十层大山。休息间隙,28岁的二级上士贺乔乔给记者讲了一个故事。

那一年,时任指导员王伟奉上级命令执行某项边防会晤任务。他带贺乔乔和几名战士,需要在预定时间赶到第十层大山山顶的0号界碑前。

从连队出发时,他们在时间上预留了“提前量”。不料,半山腰出现塌方路段,大家下车抢通道路;没走几公里,又被滚落的山石挡住去路,只好徒步前进。

“时间已经很紧了,我累得落在后边,指导员急了:上级下达的会晤时间是10点半,咱们不能迟到……”贺乔乔抬头望着层层伸进密林的石阶,心里满是委屈,“那年我还是新兵,跟不上指导员,更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

从山脚到山顶,1290多级台阶、坡度超过60度,台阶如蛇行一般一层层向山顶延伸。贺乔乔咬紧牙关冲到一半,又累得坐在台阶上休息。

王伟拉起他就走:“约定时间到不了,丢得不只是咱的脸,是中国军人的脸,是中国人的脸!今天我们就是累死,也不能迟到。”

两人搀扶着一起往上冲。那天,他们前脚抵达山顶界碑,邻国军人后脚就赶到了。

累得大喘气的贺乔乔想喝口水润润嗓子,水壶在腰间,伸手就能摸到。但王伟却用目光制止了他的这一动作。在那一刻他明白,祖国的荣誉,就在他们的一言一行里,就在军人如炬的目光中……

不知不觉,记者已经跟随战友开始攀登阶梯。攀到400多级台阶时,记者已被战友远远地抛在后边。台阶上长满青苔,空气中满是雨后的清新气息,细雨滴落树叶,发出不同的声响。十层大山,每一株植物都有自己的扎根故事,一如正在攀登的边防军人。

抵达山顶,记者的衣背被汗水湿透。浓雾散开,0号界碑屹立山顶,眺望着对面的群山。苟翔说,这里“一地望三国”,界碑的3个方向,代表着3个不同的邻国。

“界碑见证着军人的守望。”苟翔说,每次巡逻抵达山顶,看到界碑无恙,他们心里才踏实。

和战友一起为祖国站岗,这样的选择,值得

贺乔乔来自云南怒江,这个傈僳族小伙儿最大的梦想是当特种兵。从2012年新兵下连那天起,他就像钢钉一样铆在边防线上。

还是上等兵时,上级组织侦察兵集训,班长推荐贺乔乔参加:“特种兵得先从侦察兵开始,你好好参训,拿到名次,就能实现梦想!”

两个半月的集训,让贺乔乔心里发怵的并非险难课目,而是“前倒、后倒、侧倒训练”。

“这个课目,身体绷紧砸向地面,倒地时双手、两肘撑地,脖筋会受到震荡。”贺乔乔伸手摸了摸脖子说,训练一天下来,脖子酸痛,睡觉都得趴着睡。

集训综合考核,近百名队员,贺乔乔综合成绩排名并不靠前。刚出集训队,连队军事比武打响,贺乔乔作为战士代表参赛,一举拿下名次。

“这次考核给了我自信,一个人只要勇于挑战自己,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贺乔乔说,“去了集训队才知道,班长是骗我的,侦察集训不可能让我实现当特种兵的梦想,但我至今感恩他善意的谎言。”

上等兵陈锦龙来自广东佛山,爸爸开餐厅,妈妈当教师,他是家中独生子。与记者聊起刚退伍的老班长朱庆林,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陈锦龙体能偏弱,连队指定军事素质过硬的朱庆林帮带他。一年后,几乎所有的课目陈锦龙都赶了上来,唯独400米障碍中“那个深坑”,他怎么也跨不过去。

“我跳下去能上来,只是心里胆怯,每次冲到坑前就会停住。”陈锦龙说,他越是鼓足勇气,就越是不敢跳。

“作为班长,我退伍前只剩一个心愿:看你顺利跨过深坑。你过了这关,我的军旅青春就没遗憾了。”那天,朱庆林鼓励陈锦龙说,“有些事别人帮不上,你必须得挑战自己。”

望着不远处的障碍场,身高中等的陈锦龙暗暗下定决心:“不能让班长带着遗憾走。”翌日一早,他独自走向障碍场,经过几番心理斗争,竟真的一步跨过了深坑。

不难,也不轻松,但真的过去了。陈锦龙又试跳几次,确认自己成功后,他飞一般跑到营门口,“啪”一个立正,向站哨的朱庆林敬一个军礼:“班长,我可以了!”

下哨,朱庆林叫上陈锦龙:“走,去跳一次。”

那天,老兵看着“徒弟”一跃而过,笑得像个孩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开心。” 陈锦龙说。

大学二年级,父亲鼓励陈锦龙当兵报国。在边防驻守,他学会了自律自强,学会了与人相处,在坚守中有了军人的底色。陈锦龙意犹未尽地说,每次巡逻界碑,心里的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和战友一起为祖国站岗,这样的选择,值得!

这里的官兵,脸上有一种硬朗的神色;当他们笑起来,眼神又是如此清澈。“训练尖子”李明鸿就是这样一位老兵,坚毅、简单。

2020年初,李明鸿的父亲在医院做了两次大手术,东挪西借欠下一笔医疗费。这一年,李明鸿也被确诊腰椎疾病,并动了手术。

“不能参加训练和巡逻,我留在这里就是连队的负担。”去年9月,在这里坚守了8年的李明鸿主动申请退伍。连队战友自发捐献了一点钱,可他坚决不收,一分不少地退还了战友。

他说:“谁家里没个困难,部队给了我成长,战友教会了我最珍贵的品格,巡逻路磨砺了忠诚与坚韧,请战友放心,生活的担子再重,我也不怕,我扛得起。”

永恒的界碑,见证永恒的爱

苟翔送给妻子蒲沐童的30岁生日礼物,是一组精心订制的泥塑。

2015年仲春时节,苟翔的发小,在手机上给他发来一个电话号码说:“这个姑娘是我的一个同学,特别敬佩军人。”

时断时续,两人在微信上聊了一段时间。这年年底休假,苟翔决定去见姑娘,下飞机直接赶往两人约定的地方。

“晚上7点多,我赶到那个川菜馆,却找不到人,她电话里又说了一个地方。我赶紧动身,折腾了两个小时,晚上9点多才见到她。”苟翔笑着说,那年,他们都23岁,她是乖乖女,从没那么晚出过门、没谈过朋友,他是她的初恋。

如今,在重庆某出版社任执行主编的蒲沐童,每年春节都会千里迢迢来云南边防探亲。

腊月二十八,单位一放假,蒲沐童就启程了:凌晨从重庆乘最早的航班抵达昆明,然后坐火车、大巴、私人面包车,一路奔波辗转,抵达连队已是另一个凌晨。

“她第一次来,见我第一句话就说:以后再也不来了。”苟翔说,他当时眼泪“唰”就流下来……

蒲沐童一点也不矫情。

这位军嫂的经历,记者这次一路探营,也感同身受。越野车一会儿攀上山脊,一会儿转到山腰,一会儿又下到谷底,道路陡峭狭窄,全程的盘山路,让人坐在车里,心忽上忽下。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感觉浑身散了架。

然而这位军嫂心里,始终有一条通往边关的“路”。一约既定,万山无阻。她相信,一个心中有大爱的人,一定会把她捧在手心里,是值得自己托付终生的人。

“前两年,因为疫情,媳妇都没法来,我也不让她来。”苟翔望着苍茫的群山,意味深长地说,“路太远了,来一趟就得耽搁一两天,她一个人在路上,我真不放心。”

这个身高七尺的汉子,不仅兵带得呱呱叫,内心亦如此细腻。在漫长思念的日子里,不管工作多忙多累,他都会定期给妻子写信,或长或短,写好拍照发给蒲沐童。

蒲沐童在手机上建了一个文件夹。“迟来的家书抵万金啊,这句话我体会最深。”守家的日子,她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孩子,等到夜深人静时,再翻开爱人的家书,细细品读一番,“读了心里才踏实,才睡得香”。

那个泥塑,是苟翔精心准备的心意——泥塑军人左手牵着妻子的手,右手牵着娃,身边是一家人心灵交汇的坐标:0号界碑。

永恒的界碑,见证永恒的爱。苟翔说:“妻子曾不止一次给我说,你好好守望边关,作为军嫂,我会守好我们的家,全心全意地支持你。”

一句“我会守好我们的家”,是边防军人坚守下去的最强动力。记者相信,他们彼此之间的爱,他们对家国的爱,会被时光不断确认、加深,如这群山里蓬勃的植物,在阳光雨雾里无限葳蕤,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