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中的冰雪运动

【踏雪寻美】

布罗茨基说:“美在低温下仍旧是美的。”

算起来,在所有气象里,冰雪天大概是最可爱的一种了。人们遮风避雨,却愿意迎向冰雪,与之游戏。白雪如玉如尘覆于万物,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降神舞会,世界随着冰晶的摇落幻化成另一个空间。于是,冰雪的时辰成为日复一日中的变数,平常生活里的小小奇迹。

在世界美术史上,涉及冰雪运动最知名的画作,大概就是老勃鲁盖尔的《雪中猎人》了。画中,冬日的尼德兰碧空幽邃,白雪枯枝。在近景处,猎人们带着一队猎犬踏雪归来,他们背对着画面,向山下走去,每一步都陷在厚厚的雪里;远处是湖泊、城市、道路与群山。鸟还在飞,人们在冰封的湖面上享受着季节限定款的游戏,可以看到,16世纪的人们就已经有冰球、冰壶、拉雪橇、溜冰这样的游乐项目了,尽管它们还远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运动项目。

其实《雪中猎人》不是独立的画作,它是勃鲁盖尔《季节组画》里最为人所知的一幅。《雪中猎人》之所以重要,多少与它代表了一个新启的传统有关,这就是“冬景画”。

勃鲁盖尔对自然风光的热爱由来已久。在他的青年时代,与大多数同时代的画家一样,不可免俗地踏上了去往意大利的人文之旅。不同的是,意大利的绘画、雕塑并没有征服这位天才艺术家,而他心心念念的反倒是沿途的自然风光。特别是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从此成为他心里的圣山,他创作的母题之一。可以看到,《雪中猎人》中的山形,与尼德兰当地的山形并不相符。其实它的原型就来自画家心里的阿尔卑斯。他是把近身的尼德兰人物、风俗与想象中宏伟延绵的圣山拼接了起来。而在表现人物方面,勃鲁盖尔受到了博斯的影响,没有所谓的焦点人物,画中众生各行其是,共同构筑起一幕完整的人间想象。而在构图上,则是用了空气透视的画法,也就是不用严格的焦点透视,以近大远小的大致原则铺排落笔,制造视觉的空间感。

据考证,16世纪中期,正巧是小冰河期,像尼德兰这样的低地国家经历了罕见的严寒天气,这让“冬景画”成为可能。当时的很多画作,包括一些宗教主题的绘画中,都用了冰雪的造境。而随着冬景大量入画,它也逐渐固定为一种尼德兰风俗画的成熟图式传承下来。在这个传统下,有另一位不能忽视的画家,他就是专注于描摹冰雪世界的艾佛坎普。

史料中关于艾佛坎普的记载并不太多,他生于阿姆斯特丹,是个聋哑人。作为勃鲁盖尔坚定的追随者,艾佛坎普赋予尼德兰冬景画新的风格,并终其一生都在用画笔守护他心里的冰雪世界。他画虚构的雪中城堡,画薄雾中冰上的各色人等,有人牵手而行,有人追闹,有马车拉着爬犁,有人摔倒,有掉入冰窟窿里的人等待救援……艾佛坎普的画有种清新的童话质地,温和、滑稽、梦幻,看似无所用心,却把满满的细节撒落在画面各处,仿佛相信这冰雪微光会映照并留住人类所有终将褪色的记忆。

艺术史上涉及冰雪运动的画作屡见于风俗画及人物画中。虽然这些画作的艺术价值还有待商榷,但它们像纪录片一样,复刻了早先时代人们与冰雪的游戏。比如,画家约翰·麦基的《吉尔康克尔湖上冰壶比赛》和查尔斯·马丁·哈迪的《卡斯布里克湖上冰壶》,都是描绘苏格兰地区的冰壶传统。绅士们身着正装,一本正经拿着扫地僧式的大扫帚聚在一起玩冰壶比赛的场面,今日看来十分滑稽。

以上举例都在西方,而中国艺术中也有冰雪。中国人对冰雪的爱,是庆之如节日,祈之如私愿。在我们的文化里,有红楼一梦金觞伴雪,起诗社,啖鹿肉,折红梅;有西子湖上,痴人张岱泛舟至湖心亭,与陌路人赏雪对饮;有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至,尽兴而返……古人把最美的故事都设下冰雪的布景,天地山川净洁一色,仿佛若非如此则不足以衬出人物行事的超拔绝尘。就好像最美的相思总在月光下,那些秘而不宣的心意相通、那些克己复礼的漫长等待,常与冰雪之境有关。在中国古代绘画里,也有不少寒江雪景里渔樵隐士出没的例子,但让画中人物“运动”起来却不太常见,这大约是美学上的分歧。

当然,也有例外,《冰嬉图》即是一例,且这个例外还十分重磅且翔实有趣。《冰嬉图》是清代乾隆年间画师张为邦、姚文瀚合笔的官制图卷,记录的是皇家的冰上大型演出。所谓“冰嬉”是满人的风俗,从关外带来的祖制传统。前人有“走白冰”即“走百病”的说法,清代十分重视冰嬉,滑冰队日常编制5000人,每年从中挑选1600名骁勇之士来宫中训练,以备冬至到三九时节,为皇家及大臣们表演。

冰嬉的场面很大,且难度极高。若拆解、换算成现代运动,大概包含了花样滑冰、速度滑冰、冰上足球、冰上投球、冰上杂技等很多项目。比如《冰嬉图》中画的转龙射球,百人的队伍行进于冰上蜿蜒如龙,且需不断穿插变换队形,表演者们一边要跟住队伍,一边又要体态潇洒地完成各种高难度附加任务,不容有失,这是世界级的表演。

冰雪带来了力学条件的改变与异化的时空关系,而人们参与冰雪运动,是要在几近无摩擦的状态下,获得速度、激情、轻盈的美感,所有的自在得体又都与自身强大的控制力相连,冰雪运动要求人们平衡、精确、勇敢、果断、头脑清醒、审时度势,以及有强大的驱策自己的能力——它是不断向内的塑造与征服。所谓“飘然而行陡然止,操纵自我随纵横”,正是冰上运动最凝练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