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院子

我是四合院里长大的孩子。

这个院子,有个名儿,大家都叫“魏家院子”,自己人这么喊,外人也跟着叫。院里人外出走亲戚或卖什么东西,有人问:“哪里人?”答:“魏家院子的!” 

院里住的,并不都姓魏。过去是,大集体时,分来一户姓龚的贫下中农,据说因为成份好,是我们本村的,一家五口人,俩口加三个孩子,分在靠东侧院子的两间房子,与我们隔壁,中间只隔一个过道,说话大听见。除此,整个院子再无杂姓。

很显然,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一座老院子。院子有些年头了,我记事起,土墙已经斑驳了,木柱、木檩、木板被虫注的厉害,成色也有些老旧,经常有土蜂在木檩上嗡嗡作响,响过后就有碎木榍纷纷扬扬从上面飘下来,不注意,木榍极易飘落下来迷眼睛。

说是四合院,其实是三个四合院连在一起,一字排开。站院子背后的山上向下望,并排三个“口”,颇为壮观。院子不是一次盖成的,因为有新屋、老屋之分。从辈份上看,新屋的辈份低,这说明,新屋是后盖的,盖成后,把这一辈中的长子分家分出去,他们的辈份自然比留在老屋的低。这在过去,好像是不成文的规矩。

进院的台阶都是用石头打成的长石条,一层一层码起来的,一直通到大门槛。进了门槛,有个过道,过道左右两侧堆有农具、柴禾等一干杂物,理整不清,杂乱地堆放着。我们住的那个过道,左手靠墙的地方,安有一个我父亲用土砖垒的鸡笼,鸡不多,但家里来贵客了,鸡和蛋很能派上用场。再往里走,就到了后山上望的那个“口”字处,“口”的上横处,左侧一大间,是生产队的一个仓库,平时堆有化肥或粮食,不过,粮食堆不了多长时间,家家等着吃呢,所以很快就被一分而空了。右侧住的是我的一个叔伯幺叔,他是一个杀猪佬,也劁猪煽牛,还很会擀鞭,一家五口人。虽然他会些手艺,多少有点收入,但日子过得的仍很紧巴。幺叔住的这一面,是四合院的靠着山最里面,地势要比其它三面高出半尺,且有一过道,顺着过道向右走,直接与第二个四合院相连通。这个过道里,支有一盘石磨,这个石磨,不属哪一家,有公家的意思,家家都可以用,磨豆腐、磨玉米、磨小麦。一遇下雨天,石磨忙的停不下来,有时,半夜还有人磨东西。“口”的左竖处,住的是我的一个叔伯大伯,四世同堂,一家七口人,本来三间房,因其左边是四合院的最左方,再无其它房屋或建筑遮挡,他们辟出一空地,加盖了一间偏房,作厨房用,他们实际有房四间,住的就很宽敞了。我的这个叔伯大伯,过去划的是地主成份。我记事起,他已经很萎了,从不与人争吵,整天低眉顺首,像个犯了错的人。听大人说,因为成份问题,吃过不少亏,挨过批斗,还挨过打。他种地之外,喂有四五头牛,家境比较殷实。“口”的右竖处,因过道占了部分空间,满打满算只有二间房,住我们一家五口。“口”的下横处,右侧一间,也是我们住着,加起来,我们有三间房。左侧两间,住的就是院里唯一的外姓——姓龚一家五口,他们家住的比我们挤多了,床头连灶头,三个孩子挤一间,看了真有点儿密不透风。粗略算下来,这一个四合院里,住了不下二十人。三个院子加起来,有五六十人之多。

院子中间,铺的全是石板,留有专门的暗眼排水沟,我们称之“龙眼”。一下雨,四面屋瓦上的雨水,哗啦啦流到院子中间。我们一帮孩子,经常站檐下,看雨水从瓦上落下来,汇到院子里来。遇到排水沟不通了,用木棍戳戳,帮助排水,以此为乐。

四合院盖的高大。柱子、檩子都是上好的木料,没有打接的,看得出来是整根树做成的。檩与檩的结合处,用的都是卯榫。因为盖的高,虽然房间不多,但空间并不显小。我们家在檩子处铺了一层木板,形成了事实上的二楼。这个二楼,主要用来堆放粮食,放箱子,放杂物。想上二楼,有一木梯。这个木梯,横寸有大人的一脚宽,所以,上下梯不用担当脚滑,坡度也不大,走在上面,很安全。我母亲常把熬好的红薯糖放在二楼的一瓦盆里,以备过年时来客享用。我们兄妹口馋,知道母亲把它藏在二楼,常常乘大人不备,偷偷上楼取糖。有一年,母亲还是发现我们偷糖了,她一次上楼取东西,摸到木梯两侧的扶手有些黏,猜到我们下木梯时为扶稳无意中把糖糊到扶手上了,日积月累,扶手上的糖积多了自然黏手。一审,开始我们牙紧,都说不知道,见母亲动怒了,兄妹们相互检举揭发,案子很快破了。母亲说:“真是家贼难防啊!”过后并没处罚我们,也没将糖另藏地方,因此我们照偷不误,还没等上过年,一瓦盆的红薯糖早偷吃光了。

不知为什么,四合院的窗子不多,房间里的光线主要靠屋瓦上的几块明瓦透进来的光线,晴天尚可,遇到阴天,屋里阴黑。我和哥哥住的那一小间,四面都是墙,唯一一面能安窗子,但这一面是我们家的厨房,安窗子会有油烟子,所以也没安成。二楼铺上木板后,房间彻底没有一丝光线,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兄弟二人在这间黑屋子住了十多年,经常睡过头儿,因为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了。有时想外面是不是天亮了,跑出来一看:大中午了!

院里挤,院子外的地方,天地广阔,大家各显其能,抢占地盘,建有各自的厕所、猪圈、鸡笼、牛圈、柴棚等等,外人看很凌乱,使用的人却自有章法,从无差错。住院里的人,有时也争吵,为孩子打架的,为争道场晒粮食的,为地盘争占过界的,为鸡蛋被偷怀疑他人顺手牵羊的,但更多的时候,大家相安无事。

土地下放后,先是姓龚的招了一个江苏女婿,是个搞建筑的小伙,另择地盖了新房,一大家子搬走了。再后来,四合院里陆陆续续有人推旧房盖新房,也有的另选地方盖房,四合院像破四旧一样分崩离析,被拆的七零八落。

如今,院里人外出,有人问:“哪里人?”回答仍很脆亮:“魏家院子的!”

但,这个院子已不复存在了。曾经住过的人,有的作古,有的两鬓斑白,曾经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只留下一堆残垣断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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