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中午,张玉环(左三)和家人吃了27年来的第一顿团圆饭,左一为他的前妻宋小女
张玉环坐在母亲家的堂屋里
张玉环的老宅已经坍塌破败
张玉环和宋小女年轻时的相片
楚天都市报记者 余渊 见习记者 曾凌轲 发自江西进贤
从南昌市监狱到进贤县凰岭乡张家村不过90公里,这段回家的路,张玉环足足走了近27年。
1993年10月,进贤县张家村两名男童失踪,随后被人发现浮尸水库。2天后,26岁的张玉环被警方锁定为嫌疑人,后来被南昌中院一审判处死缓。
在冰冷的高墙内,张玉环始终没有放弃自证清白,写下数百封申诉信。高墙外,他的家人也深信,一个老实的木匠绝不会对两个孩子痛下杀手。27年来,大哥张民强每周至少要跑一次法院。当年的妻子宋小女虽无奈改嫁,但帮助张玉环沉冤昭雪的心愿,却从未改变。
8月4日下午,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宣判张玉环故意杀人案,以“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宣告张玉环无罪。
在被羁押9778天后,张玉环终于回到了家人身边,此时他已53岁。
横祸
1993年10月,张家村两名男童失踪,随后被人发现浮尸水库。2天后,同村的张玉环被警方锁定为嫌疑人。
经过两次一审,南昌市中院于2001年11月判决认定张玉环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缓,后江西省高院裁定维持原判。
大哥张民强曾经质问弟弟:“是不是你做的?如果是你做的,你就应该接受惩罚。”
“不是我!”张民强至今还记得,当时弟弟的回答十分坚定。从那时起,他为弟弟踏上了漫长的申冤路。
每次去探监,张民强都会带着至少50个信封和邮票。他告诉弟弟,无论有没有回应,每周都要给相关部门写一封申诉信。张玉环在监狱内几次自残,张民强觉得写信能让弟弟看到希望。
张民强自己也没闲着,每周去一次法院是雷打不动的,其他各个部门他也是常客。
600多封申诉信从张玉环手中寄出,张民强寄出的也有300多封,然而几乎都石沉大海。
直到2008年,最高人民检察院控告检察厅的一份回复函,让两人看到了希望:张玉环,你的来信已收悉,根据有关规定,已将你的来信转往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处理。
张玉环说,这是他20多年来,收到的唯一一份带有公章的回函。
申冤
前妻宋小女,至今记得1993年张玉环被警方带走时的情形。
那天,张玉环去田里种小麦,宋小女则在家照看两个儿子。午饭时,张玉环反常地没有回家,有邻居告诉宋小女,她丈夫在村支书家吃饭。
宋小女抱着孩子刚走到村支书家门口,便看到了民警带走丈夫的一幕。
“我撕心裂肺地喊,他好像没有听到。”宋小女仍记得,当时她怕孩子站不稳摔倒,快速把孩子按趴在地上,随后发疯一般去追,但警车渐行渐远,她只看到丈夫登上警车的背影。
惊慌之下,宋小女到村支书家询问,村支书说张玉环只是去做笔录了。她稍微放下了心,因为那两个孩子遇到不幸后,村里所有人都去做过笔录,包括她自己。
彼时的宋小女万万没有想到,那就是她在村里见张玉环的最后一面,直到27年后,两人才在家乡再次相见。
“无论别人怎么想,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清白。”宋小女确信,张玉环绝不是杀人凶手,更何况是对两个稚嫩的孩子下手。
宋小女与张玉环结婚时,年仅18岁。“我不会干农活,张玉环也不要我干。”宋小女说,她偶尔提出干些农活,也会被拒绝。
儿子出生后,张玉环对妻儿更是关怀备至。有一次张玉环买回了一斤肉,做熟后分装进3个碗,让宋小女跟儿子吃。宋小女让他一起吃,他拒绝了,“我在外面做木匠,常常能在雇主家跟着吃好的。”
丈夫被指控为杀人犯,那是宋小女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年,众人的非议,让她无法在村里立足。家庭一夜之间失去经济来源,她先是带着两个孩子辗转于亲友家,1994年她将两个儿子留在进贤,自己去深圳打工。
“当时说去当服务员,我连服务员是什么都不知道。”宋小女说,直到同事要她拿起纸笔帮客人点菜,她才发现不太识字的自己,根本做不了这个。最后,她被安排到后厨洗碗。
1997年,大姐夫打电话告诉宋小女一个善意的谎言,说张玉环重获自由了。满怀激动之下,她请求经理立即帮她买了一张飞回南昌的机票,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然而这张机票,换来的只有失望。
短暂陪伴了孩子两个月,宋小女再次到深圳,后来又回到南昌,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她向老板提出,每月少拿20元工资,因为每周一上午她都有自己的事要办。
此后的3年,宋小女每周一上午都要为丈夫而奔波。有人告诉她,闷头跑不如写申诉信,宋小女还记得,第一封申诉信,她对着字典写了好几天才完成。
一晃3年,丈夫的案子没有丝毫进展,宋小女的身体先出了状况,她查出了肿瘤。医生告诉她必须手术,为了两个儿子考虑,纵然放不下张玉环,她还是选择了改嫁。
婚前,宋小女向现任丈夫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要对两个孩子好,二是想去见张玉环时不能阻拦,最后是每年都要去看张玉环的母亲。
改嫁前夕,宋小女去见了张玉环,两人痛哭流涕。那一年,她跟着现任丈夫去了福建。此后许多年里,她见过张玉环的次数不超过十次,但始终没有放弃为他申冤。
再审
为何家属申冤20多年无果?
张玉环案的代理律师、广东德纳(武汉)律师事务所律师尚满庆说,张玉环及家人一直是通过信访渠道,并没有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所以案件一直没有进入再审程序。直至2017年他们代理后,才进入再审环节。
对此,张民强有些无奈,他说:“不是不想,而是能力有限。”
早年,曾有两名律师为张玉环进行辩护,但那更多是流于形式。2012年,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张民强联系上北京的一位律师,但对方提出的费用他支付不起。
2017年,当王飞、尚满庆等律师处理另一宗案件时,曾到南昌短暂停留,和张民强见了面。看了资料后,几位律师就告诉他案子肯定有问题,他们约定次日一早到监狱见张玉环一面。
张民强记得,当时弟弟推门而入,一路小跑着来到他们面前。事后他才知道,有工作人员提前告诉了弟弟,有家属带着律师来看望,“他觉得又有了希望。”
2017年8月,张民强得到几位律师的答复,他们将正式接手张玉环案。
尚满庆说,当年他经过初步了解,就感觉案件存在问题。而张玉环的前妻和哥哥一直为其申冤,也打动了他们。
北京泽博律师事务所律师王飞则称:“虽然很累,申冤的路很长,虽然家属连基本的差旅费都支付不起,但在南昌监狱看到那双渴望清白和自由的眼神,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抗。”
王飞和尚满庆总结出了张玉环案的六大疑点:物证缺乏鉴定,无法直接证明张玉环作案,无法排除其他可能性并形成证据闭环,全案仅有的两份有罪供述之间存在很大出入,江西高院终审时没有律师为张玉环辩护,涉嫌程序违法等。
张玉环于1993年11月3日和11月4日作出的两份有罪供述,是该案定罪的主要依据,但两者之间在第一作案现场、作案工具、作案手法、藏尸地点等情节上存在诸多矛盾。尚满庆说,经过详细调查,他们发现该案确实属于冤案。
父子
昨日,坐在自家后院的柚子树下,30岁的张保刚不断腾挪凳子以躲避烈日照射。但他早在幼年时,便几乎失去了所有荫蔽。
张保刚是张玉环的小儿子,案发时,他和哥哥分别只有3岁和4岁。顶着“杀人犯儿子”的标签,两个孩子度过了一段卑微的童年。
宋小女远走深圳打工后,3岁的张保刚被送到了隔壁村的外公家抚养,而4岁的哥哥张保仁则留在了本村奶奶家。
“那小孩家里杀了人”“他的爸爸是杀人犯”,张保刚说,上学时总会有这样的话语传到他这里。更恶劣的是,后来哥哥曾经被同村的孩子打断过腿,甚至嘴里被塞过牛粪。
旁人异样的眼光,和同龄人的刻意躲避,让兄弟俩备感失落。但外公和家人仍然鼓励他们:“你们的父亲是被冤枉的,我们都相信。你自己要坚强懂事。”
7岁那年,外公去世给了张保刚沉重的一击,他和哥哥两人全靠奶奶抚养,生活愈发困难,“那样的情况下,自然而然有了埋怨父亲的情绪。”
奶奶靠着种地,以及宋小女在外打工的微薄收入,勉强支撑着两个孩子的生活起居。
“没饭吃就饿着,没衣服穿就在路上捡。我跟我哥经常穿女鞋,没有一条裤子是没破洞的。”张保刚告诉楚天都市报记者,当时家里没有收入来源,但由于父亲羁押在案,他们得不到任何社会救济。
“8岁那年,我才第一次喊出了‘爸爸’。”张保刚记得,进贤县法院开庭审理父亲的案子,他和奶奶、哥哥一起前往法院陪审。
“我是冤枉的。”这是父亲看到兄弟俩后说的第一句话。随后,“他一边说话一边哭着想过来抱我们,但是警察拦住了,他过不来。”张保刚回忆道。
成年后,张保刚共探视过父亲5次,每一次他都记得非常清楚。探视时间半小时,父子俩先是坐下痛哭,然后聊一聊生活的近况。最后,父亲一定会强调自己是冤枉的,让他们多跑一跑。
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但事情还是没有转机,这种无力感让张保刚感到难受和委屈。
在他的内心中,一直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告诉他,父亲是受害者,应该多体谅一些;另外一个声音则鬼鬼祟祟,崩塌的家庭是因父亲而起。
“这些年我也有了孩子,这才体会到父亲的难处。”张保刚说,二十多年的申冤路,如今父亲终于沉冤昭雪,他对父亲心生敬佩,如果那样的经历发生在自己身上,可能远不如父亲坚强。
拥抱
8月4日傍晚,在阵阵鞭炮声中,离开家乡近27年的张玉环回到了村子。
母亲张炳莲、前妻宋小女以及两个儿子,与张玉环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失声。这个拥抱,他们等待了9778天。
当年的老宅已经完全坍塌,回家后张玉环只能住在母亲家,不过,第一晚他根本没睡着。昨日早上不到6点他就起了床,他说监狱里即使是睡觉也会开着一个灯,在家里关灯睡觉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起床后,在儿子陪伴下,张玉环围着村子走了一圈。老宅里的树和尚存半截的墙长在了一起,空荡荡的房顶被茂密的树叶遮盖,瓦片铺满了地面。房里一个还剩两片木板的储物柜,勾起了张玉环的回忆,他说当年新婚家具都是自己一手打造的。
经过两个遇害孩子的家时,张玉环没有过多停留。他说自己不会主动与两家人见面,当年事发的水库,他也不会专程再过去。
昨日中午12时许,一家人围在饭桌前,吃上了第一顿团圆饭,张玉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26岁被带走,53岁重获自由,面对27年沧桑巨变,张玉环显得与现代社会有些格格不入。记忆中的拉绳开关不见了,想要开一盏灯,他尴尬地有些无所适从。
张保刚说,他已经和哥哥商量好,接下来一段日子,他会和哥哥轮流在老家照顾父亲,教他融入新生活。
宋小女则称,张玉环没能赶上两个孩子的童年,她希望张玉环能够在孙子和孙女身上,找回做父亲的感觉。这两天,她也没能和张玉环好好说上话,她会在进贤老家过几天团圆生活,之后再回到现在丈夫身边。
对于前妻的选择,张玉环十分理解。他说,前妻因为他吃了太多苦,只希望今后她能够幸福平安。
谈及今后的打算,张玉环说,他想靠自己的双手生存下去。原来的木工手艺早已荒废,他希望能够分给他几块田地,一边干农活,一边孝敬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