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疼痛

母亲的疼痛

魏群夫

这一次,与往常的那些疼都不一样,是钻心地疼,从里到外的疼,持续不断地疼,撕心裂肺的疼。实在忍不了了,她用干瘦的手去拉床沿上的垫被,揪着它们不放,使劲地向上扯。她吸着气,喘一口气,呻吟一会儿,又吸一口气。

她被病魔折腾着,坐卧不安,一会儿让我们扶她起来,说躺着出不了气,胸闷的很。刚坐一会儿,又要放她躺下,因为身子已经很虚脱了,支撑不了长时间坐着,如此反复,无非是病魔要一点一点地消耗她仅有的一丝体力。癌,早已扩散,包括大脑,只是我们一直隐瞒着,没有让她知晓。

有时,她的眼角会淌出泪来,清亮亮的,一直滚落到被子上,有时我们帮她擦去,她微闭着眼,并不睁开,她连睁眼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她躺着,发出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呻吟声。

吃过止疼药,会稍稍好一些,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们:我是不是不行了?你们都说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可怎么治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一点转弯呢?!

从我记事起,她是不怕疼的。年轻时,她剁猪草,不小心,一刀剁在左手的虎口上,鲜血从里面冒出来,滴在猪草上,她放下刀,用右手按着,让我们找牙膏来,挤在上面,或者从灶膛里抓一把灶灰撒在伤口上,用破布条包缠一下,转身又去忙别的家务,她没吭过一声,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用过的很多家具、农具都伤过她,她都原谅了它们,她知道它们是无意的,是自己不小心划着了,擦着了。所以,受伤之后,她还是经常拿起它们,继续用,继续被它们擦伤,刮伤,割伤,她好像从没感到过怎么疼。这些,她都习惯了,这点小伤小疼算什么呢,她皮实着呢。

有一年,父亲外出挣副业,她在家里负责水田旱地好几亩庄稼的收割。她个子矮,肩上挑着一担刚割下来的麦子,下石坎子时,前面一捆悬空着,后面一捆跺在坎子上,进不得退不得,她向前一挣,一头栽在坎子下,麦子咕噜噜滚了,她的膝盖跪垫在石包上,疼得站不起来,她就顺势坐在地上,用手揉膝盖。过了好一会儿,她站起来,咬咬牙,踉踉跄跄还是把两捆麦子挑了回来。晚上,膝盖肿了,肿的像发面膜膜,亮堂堂的,借着油灯,她把酒点燃,用手蘸了蓝盈盈的热酒敷在膝盖面上,使劲地按,使劲地擦,一遍又一遍,从没听她喊过一声疼。第二天,她挣扎着,又下地了。

去年春上,她说腿疼,我们以为是种园子伤到筋骨了。从乡下老家接她过来,医生看了看,说没多大毛病。做了一段时间针灸理疗,效果似乎还好,她又急着回到乡下,挂牵她那两分多地的菜园子。

秋里,她又说腿疼,并伴随着咳嗽,请村里医生打针吃药都不见好。又接她过来,做了CT,发现情况不妙,肺部有一阴影,医生说是肿瘤,需到市医院确认一下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结果很快出来了,肿瘤无疑,而且是恶性的,又通过取样,得到的是更坏的结果——大面积转移,包括脑部转移。尽管县里检查时我们已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是癌,而且大面积扩散。

背着她,我们兄妹一遍又一遍的打电话,问医生,问过去有这方面病史的,问一切仿佛能拯救她生命的人。收集起来,更多的建议倾向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还是保守治疗,放疗和化疗的意义不大,而且对她身体的伤害过大,甚至可能让她走得更快。最好的办法,就是瞒着她,使她心情愉悦,效果更好一些。

背着她,我们流泪。面对她,我们说:检查结果还好,就是感冒引起的肺炎,消一段时间的炎症就好了。

她信了,高兴地回到县医院接受治疗。她不识字,这方便了我们隐瞒她的病情。其实,从这次住进医院,她就一直把三个子女和医生当作最可依靠和信赖的人了,每天任由我们支配完成一套检查、打针、吃药这些治疗上的程式,除了怕花钱,她总是很配合,顺从,听话,从来没有言行上的抱怨和执拗,她对治好自己的病是抱着希望的。

腊月底,把她从医院接回家里过年,年轻时风风火火的她,爬坡上岭的她,这时已经不能独自下地行走了,上下楼梯时,都是架着或背着,这是她在儿子家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年过罢,我们想送她回到院里,她不想去,说:哪个正月间还住院?不吉利,我晚点再去。我们劝说,过了正月,病人就多了,抢不到带有卫生间的病房了,她又很听话,顺从地回到了院里。

我们明显感到,她并没做好要离开子女、离开人世的准备,她对出院后回老家哪块田地里点什么种、栽什么菜,还在不停地盘算。她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地说这些时,我们强装笑脸应承着,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了。悲伤不时从心底涌起,不仅仅缘于我们和她,一个对病情的知晓,一个尚且蒙在鼓里,更因为她对生的眷恋并未熄灭,甚至充满着渴望,而我们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她经受疼痛的折磨。

除正常注射外,医生开始给她吃止疼药来缓解疼痛,剂量逐渐增加,怕一开始用量多了,再疼时起不到止痛的效果。药的剂量由医生拿捏,从不多给,当她疼的实在忍受不了时,我们去找医生要一点,给她喝下,她能安稳地睡一会儿。

总认为她平时身体好过父亲,一定会比父亲走的晚,而且设想过,以她的身体,应该是无疾而终,寿逾八九十不成问题。但世事难料,刚过七十,她竟然以这样一种我们无法接受的方式要走的这么急,这么痛苦,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疼痛始终纠缠着她,折磨着她,撕扯着她。

她的饭量越来越小,从一碗,半碗,小半碗,直到仅仅喝几口流食了。再劝她,扭过头去,无力地摇一摇,话也不想说了。

岳母说,这种病人我见的多,她好像快不行了,你们还是趁早把病情告诉她吧,至少让她走得不遗憾,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我问主治医生,医生说,依我们的经验,她这种情况,应该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们兄妹犹豫着,觉得这么早告诉她,似乎太过残酷了,还是再等等吧。

清明后,她突然就昏迷了,上呼吸机,上电击,我们哭着,喊她“妈,妈,妈”,这个曾经随喊随应、声音轻脆的她,再不搭理我们了。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来得及交待,留下冰冷的身体,疼痛了半年多的身体。那双曾经多么灵便的手,勤扒苦做努力供养我们的手,疼痛时去拉扯垫被的手,垂在床沿,一动不动。

伴随着黑漆漆的棺材,她想说的,她想交待给子女的,一起无言地沉到了地下。

当我们悔恨时,当泪流满面时,能看到的,唯有她坟头上的那些稀稀落落的青草,随风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