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生态文明的中国贡献——追记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原党委书记赵景柱

人类,需要什么样的城市?

这个科学之问,是中国生态学家赵景柱一生的求索。

这个追梦的人,在“人和城”的生态文明之路上忘我奔跑,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一门他提出的“景感生态学”,一个他亲手筹建的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以及受他的影响和感召,正在将对可持续发展的思考写在广袤大地上的接力者。

“我们搞生态科学的,都不是天才,是地才”

杜鹃花、三角梅、黄槿……种种花树,灼灼如火,在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院内开得正好。

这个中科院“年轻派”研究所,是首任党委书记赵景柱一手筹建的;这个院落里的生态景观,更是赵景柱亲手打造的。

位于福建厦门集美,杏林湾畔的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2022年3月18日摄,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这些植物就像他的孩子。”同事指着这些草木说,它们是“景感生态”的生动注解:从园区的整体布局到一石一木的细节,从独具特色的“雨污资源综合利用系统”到不浇水、不施肥、不打药的草木苗圃……处处藏着绿色、循环、生态的巧思。

景感生态学是基于生态学的基本原理,从自然要素、物理感知、心理感受等相关方面,研究城市生态规划、建设与管理的科学,由赵景柱为首的中国学者率先提出。

如果说西方景观生态学侧重从空间尺度上探讨生态系统的格局与过程,那么赵景柱等中国学者提出的景感生态学,则在此基础上引入了“天人合一”的东方智慧,强调人与自然系统之间的主客观互动与作用,探索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方案”。

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外景(2022年3月18日摄,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中国有十几亿人口,解决好我们的生态环境问题,就是对世界生态环境的最大贡献。”20世纪90年代初,在海外深造的赵景柱心怀理想回到祖国。

当时,“可持续发展”这个词汇在中国还鲜有人知。

1994年3月,《中国21世纪议程——中国21世纪人口、环境与发展白皮书》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正式通过,这也让我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编制出本国21世纪议程行动方案的国家,赵景柱主持的前瞻性基础研究功不可没。此后,他潜心相关领域的理论探索,并在广西、云南等地的挂职经历中,开启了基于中国国情的学术实践。

华北腹地——雄安:蓝绿交织、水城共融。这座“未来之城”的生态秀美画卷,其中也有赵景柱团队耕耘的汗水。

在雄安新区筹建之初,赵景柱和他的团队就接过了“生态承载力”的专项研究课题。赵景柱改进了传统评估方法,创新性地引入“人口当量”的概念。此后,他又带领团队,将景感生态学原理应用于多尺度的生态基础设施规划、设计、建设、评估和管理,为新区的生态基础设施与生态安全研究奠定了坚实之基。

“找对象知道要找好看的,怎么就不知道把这个剪得好看呢?”同事方兴在锯树这件“小事”上,屡次挨过赵景柱的批评。“一定要从上往下锯,等树枝快断的时候,一定要在锯口的下方锯几下,把下面的树皮切断,否则,树枝一断就把树皮扯下一大截。”

“景感生态学强调人的感受和文化价值,如果学者没有这种体验,很难在规划设计中实现城市与生态的和谐发展。”现任城市所党委书记陈少华说,为了修剪植物,赵景柱曾多次受伤。有一次,他的大腿被剑麻划破,鲜血直流,他却淡定地坐下来,简单包扎后继续钻进了树丛。

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原党委书记赵景柱2006年亲自规划设计了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图为模型(2021年12月31日摄)。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园区的大小植株,留着他洒下的汗水,而办公室的点点灯光,也记着他常年的辛劳。

伴随着城镇化建设的快速发展,交通拥堵、环境污染等“城市病”引发忧虑。建设绿色、智慧、低碳、健康、宜居的中国特色新型生态城市,是国家的必然选择,也是中国学者的使命担当。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生态文明建设,为科研工作者提供了广阔舞台。“白天做管理、夜里做科研”成了赵景柱的工作常态。

粤港澳、厦门、平潭、阿尔山、大运河……怎样用生态管理理念服务当地实际,他奔波在路上。

“夜里安静,易于思考,可以把科研时间夺回来。”因为习惯了深夜开会,赵景柱带领的科研团队干脆把这种工作方式笑称为“夜总会”。

赵景柱在18楼办公室的灯,总会亮到深夜。同事朱永官院士说,每到夜晚离开或归来,都会习惯性地抬头看上一眼,因为“看到那盏熟悉的灯,心里就会踏实不少”。

既仰望星空,亦俯首耕耘。

赵景柱常将两句话挂在嘴边,第一句是“我们搞生态科学的,都不是天才,是地才”,第二句是他的导师、生态学泰斗马世骏的话:“生态学不是学出来,是干出来的。”

“国家的钱,一分也不能乱花!”

近年来,赵景柱结合实践提出的景感生态学理念,吸引了多国学者相继加入研究,引领了国际上相关研究方向的发展。

而年轻的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也正吸引着越来越多的目光。

16年前,厦门集美,杏林湾畔,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第一根桩在此打下。

2006年3月,从丽江挂职回京的赵景柱,受组织委派,赶赴厦门筹建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

彼时的集美园区选址四周,荒草丛生。在临时改造的旧房里,赵景柱拉了一套桌椅就开始办公。

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原党委书记赵景柱生前的工作照(资料照片,2008年4月19日摄)。新华社发

城市所园区建设由厦门市政府出资和负责,按理来说是“交钥匙工程”,赵景柱却反复强调,“国家的钱,一分也不能乱花!”

那一年,建材价格猛涨,施工方突然提出地砖要涨价。赵景柱坐不住,利用周末带着同事一路南下到广东,看建材、谈价格、签意向性合同。

回来后,他将合同摆在施工方面前,一项一项地比价格。对方一看傻眼了,只得维持原价。

时隔多年,时任城市所综合办主任王玉环还记得,谈判胜利,老赵像个孩子一样开怀大笑:“这回我们赚大了!”

返程路上,赵景柱没舍得让大伙儿在服务区吃饭,一车人硬是熬回了单位食堂。大家围着一张乒乓球桌,吃了个盆干碗净。

赵景柱究竟有多“抠门”?时任中科院副院长的施尔畏撰文感言:“他掰着捏着每一分筹建经费,在精打细算上真可谓做到了极致……”

约200亩的占地面积,6.06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工程总造价不到1.59亿元,每平方米均价不足2600元……在赵景柱的“锱铢必较”中,城市所如期竣工。

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原党委书记赵景柱生前的工作照(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今非昔比,一张当年的老照片,吸引着到访者的目光:16个人,举着一次性纸杯,对着镜头笑着,汗水湿透了衣衫,裤腿沾满了泥灰。

那是2008年8月,台风肆虐,阴雨连绵。原计划7月底就要竣工验收的公寓楼和食堂,仍是尘土飞扬,遍地建筑材料。

“中英联合环境技术研究所”揭牌、第一届城市环境科学与技术研讨会召开、国际城市湿地生态和修复研讨会召开……这一系列国际、国内重大学术活动,可全指望着新园区。

“不能再拖了,按计划入驻,现场督战!”8月20日这一天,赵景柱带着管理人员,住进了连脚手架都还没拆除的园区。

没有生活用水、没有空调制冷、没有电梯设施,盛夏的工地上唯一不缺的就是苍蝇和蚊子。

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原党委书记赵景柱生前办公室(2021年12月31日摄)。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半夜摸黑上厕所不方便,大家就白天减少饮水;大热天没地方洗澡,大家就半夜拎着马灯到临时厕所洗漱;房间里施工的味道散得慢,大家就搬进成堆的菠萝驱味,以至于多年后,还流传着筹建组副组长赵千钧抱着菠萝睡觉的笑话。

2009年12月,就在祖国东南大地的一片滩涂上,中国科学院城市环境研究所拔地而起,中国的城市环境科学开启新篇。

“等我好了,就回所里”

厦门,湿润的气候是这座美丽城市的标签,却也加剧着赵景柱的类风湿病。

有时一觉醒来,他手臂不能伸直,连起床穿衣都困难。组织上提出调他回京工作,他却淡笑婉拒,调侃自己早已“久病成医”。

不止是类风湿的折磨,长年累月的辛劳,在他身体内悄悄埋下了隐患。

2021年6月25日,在同事的“生拉硬拽”下,赵景柱被迫住进医院,检查身体。

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原党委书记赵景柱获得的荣誉证书(2021年12月31日摄)。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他已经连续发烧40多天了!

中科院“美丽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科技工程”先导专项项目的中期评估已经启动,赵景柱作为首席科学家,必须按计划完成工作。

同事们都以为,老赵很快就回来了。没想到,检查结果竟然是胰腺癌……

“能挺过去就挺过去,走了也就走了。”人生最后的40多天时光,面对前来探望的同事朋友,赵景柱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上午,做治疗,下午,帮助学生修改论文、回复邮件。赵景柱在医院的节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每次看到他支着身子在病床上敲键盘,医护人员都会上前制止,但人一走,他又爬起来……

7月12日,同事们再见到老赵,他已形容枯槁。

“项目进展怎么样了?”没等大家开口,老赵率先发话。

没人回答,在场的人都已泣不成声。

“等我缓缓,再推动推动。”老赵攒足了气力,又露出惯常的笑容。

2021年8月4日,赵景柱的病情突然恶化。弥留之际,他的嘴里还反复念叨着:“等我好了,就回所里……”

“他就是奔波的命。”妻子朱春雁抑制住眼里的泪,凝视着两人年轻时的合影。

现任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党委书记陈少华在介绍赵景柱生前的工作情况(2021年12月31日摄)。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菁菁校园,20岁的朱春雁遇到了26岁的赵景柱。婚后,在组织选派下,赵景柱先后赴广西河池、云南丽江和福建厦门工作,夫妻二人常年两地分居。

他忙,她懂;她苦,他疼。以家国事业为重的两个人,格外珍视这份难得的知己之情。

朱春雁爱干净,每次来厦门“探班”,赵景柱就提前搞一次大扫除。有一回,为了“围剿”一只蟑螂,他一宿没合眼。

还有一次,正是情人节,朱春雁不小心扯坏了大衣口袋,赵景柱饿着肚子,一针一线地给她缝好。这张“工作照”被朱春雁发到朋友圈,并配上“爱心”表情。

同事们惊叹:“平日里雷厉风行的老赵,居然会针线活!”

“情长”——城市所大门外,一块花岗岩上刻着赵景柱的亲笔,仿佛是他对一生挚爱的告白,也仿佛是他留在这世间的回响。

2021年7月,生命已进入倒计时,赵景柱强撑起身子,给城市所教育处处长王棠荣拨通了电话。

“我们所有没有一个叫潘婷的学生。”赵景柱的语气有些着急。

“是厦大的客座学生,怎么了?”王棠荣有些怔愣。

“有次我在大院烧落叶还肥,这个女生就在旁边发呆。她说烟雾让她想起自己在农村的家,你们一定要及时帮助离家较远的同学排解思乡之情。”

王棠荣没想到,这是赵书记最后一项“工作部署”。

细微而温暖,赵景柱留给人们的回忆有很多。

厦门的冬天不算冷,他送军大衣给夜里执勤的保安驱寒;年轻同事没有脱单,他热情地张罗“相亲饭局”;外单位的学生发来邮件求教,他会挤出时间回复指导……

电脑里,学生递交的论文还没有改完。离世后,他的邮箱还会收到他发给自己的“延时邮件”,上面写满了待办事项……

中科院城市环境研究所原党委书记赵景柱研究组的学生在探讨景感生态学问题(2021年12月31日摄)。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党,献给人民,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说每一句话,办每一件事情都要与共产主义这个大目标联系起来,跟党走,奋斗终身。”整理赵景柱生前的资料,看到他留在入党申请书上的整洁字迹,同事们的耳边响起了他的话——

“我非常感谢党能接纳我,所以一笔一划都是用心在写。”

赵景柱一生爱树。他走后,有人问:如果用一种植物形容他,是什么?

有人说他是一棵胡杨,铮铮铁骨,甘愿扎根在祖国需要的地方。

有人说他是一株翠竹,淡泊名利。把同事培养成院士,他却甘当“院子里的知名人士”。

有人说他是一棵青松,笔直挺立。历经风雨,依然守持直望苍穹的胸怀抱负。

又是一年春来到,城市所里草木亭亭如盖、花团锦簇。

依稀仿佛,那个躬身劳作、挥汗如雨的人,还在。